7月,上海電影制片廠老導演趙煥章迎來91歲的生日。他為中國電影留下多部經典之作,特別是農村題材電影,至今為人們津津樂道。
在第三十三屆電影金雞獎頒獎禮上,趙煥章與丁蔭楠、金迪兩位前輩一道,獲頒“中國文聯終身成就電影藝術家榮譽表彰”。到了“鮐背之年”的趙煥章,耳背,腿腳不聽使喚,坐著輪椅接受頒獎。老人家一身喜洋洋的大紅外套,正臉對著鏡頭,中氣十足地發表獲獎感言。還是那一口帶點山東腔的普通話,一板一眼,擲地有聲,好像又回到30多年前,他和他的影片《喜盈門》《咱們的牛百歲》《咱們的退伍兵》紅遍大江南北的日子。
按照中國電影導演譜系,趙煥章屬于“第四代”導演,與吳貽弓、丁蔭楠、吳天明、謝飛同輩。絕大多數“第四代”導演都是到了上世紀80年代才正式開始拍片,而趙煥章在片場摸爬滾打的時間早了整整20年。
在上海電影界,趙煥章屬于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入行的一批電影人。進電影界前,他是魯豫皖老解放區的一名文藝戰士,在山東大學接受藝術啟蒙,在部隊文工團排演過話劇。新中國成立初期,他們隨軍南下,進駐上海,被分配到剛剛組建不久的上海電影制片廠。來自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與上海電影人,彼此取長補短,互幫互學,共同進步。趙煥章這一路人馬,大約有四五十人,同行的還有仲星火、湯化達、鐵牛等一批后來為觀眾所熟悉的老影人。那時候他們年輕,一身粗布戎裝,皮膚黝黑,渾身散發著沂蒙山淳樸的泥土氣息。湯曉丹導演后來有個說法,他們的到來是“給咖啡加點糖”,上海影壇因此有了不一樣的味道。
進入上影廠,趙煥章的人生迎來一次重大轉型。像他這樣的老區文藝戰士,對電影這種現代工業產品原本知之不多。好在進廠以后,遇上了一批經驗豐富、古道熱腸的電影前輩來為他們架橋鋪路。像沈浮、湯曉丹、桑弧、徐韜、魯韌等,這些大名鼎鼎的老導演,先后都在片場當過趙煥章的師傅。趙煥章從場記、助理、副導演開始做起,一步一個腳印,最終成長為獨當一面的電影導演。從1952年進廠算起,到1980年晉升導演,趙煥章花了整整28年。那一年,他50歲了,才剛剛把導演前面的那個“副”字去掉。這樣的人生履歷,在今天看來都有點不可思議。可恰恰是這一漫長而扎實的人生歷練,才賦予了趙煥章不鳴則已、一鳴驚人的底氣和功力。
趙煥章的成名作并不是人們熟悉的“農村三部曲”,而是1980年的《海之戀》。今天知道這部片子的人大概不多了,可我依然記得,當年看完《海之戀》之后的心潮澎湃。夕陽西下,大海泛著炫目的波光,把人帶入了一個金燦燦的美麗新世界。趙煥章更像是一位用鏡頭作畫的浪漫畫家,他用一幅詩意噴薄的圖卷,向人們宣示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。
真正讓趙煥章攀上創作巔峰的,是1981年6月上映的農村題材輕喜劇《喜盈門》。當時,電影發行按拷貝數和觀眾人次計算。《喜盈門》創下的紀錄,是發行拷貝4000多個,城鄉觀眾5億多人次。
《喜盈門》在40年前憑啥這么火?答案不只在電影,更在于那時候剛剛起步的歷史大變革。《喜盈門》是一部家庭倫理劇,講北方農村一個四世同堂大家庭,祖孫婆媳姑嫂妯娌之間的人際關系糾葛。最早的農村改革,推行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聯產承包責任制。這種機制,以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為目的,讓各家各戶的實際勞動力數量,成為生產規模和收入來源的決定因素。《喜盈門》鎖定的這一主題,并非農村體制改革本身,而是由此引發的家庭倫理話題。這樣一來,一個復雜難纏的問題,就被轉換成了淺顯易懂的家庭親情關系描繪,讓觀眾透過倫理親情的重建來感知改革開放帶來的時代脈動。假如沒有對鄉村生活的透徹體認與切身感悟,想做到這一點恐怕是不可能的。趙煥章扎實、厚重的生活和藝術積累,成全了他。
《喜盈門》里有個細節,大媳婦強英趁爺爺外出給孩子們煮餃子吃,可巧,爺爺又折了回來。強英把餃子藏了起來,可桌下掉了一個,強英怕爺爺看見,就用腳狠狠踩住,把餃子碾了個稀巴爛。她寧肯把餃子踩爛,也不肯給爺爺吃。強英這一腳下去,讓我記恨了許久。用這樣的細節塑造人物性格,絕非一般的藝術表現,它并非來自藝術本身,而是現實生活的賜予。
《咱們的牛百歲》有一場戲,懶漢田福跑到牛百歲家里去泄憤砸鍋。謝晉導演對這場戲贊不絕口,說這種戲誰都拍不過趙煥章。沒幾十年的農村生活,絕拍不出這樣樸實無華又精彩絕倫的場面。
這個經驗,經過趙煥章的提煉總結,就成了他踐行終生的創作箴言:“要拍農民戲,先拜農民師。”
(作者為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)